窗外大雪纷飞,廊檐下,暗红的灯笼已然熄灭,残红的烛蜡附在薄绢之内。
北风吹落,霜雪又覆盖,行人匆匆,湮没无数脚印。
窗内,温霜寒盯着床榻之上的青白纱帐,久久不能更换气息。
喉腔里的瓮气,时而急时而缓。
明眼一看,便知这人大限已至。
“你快要死了。”
温霜寒抬起头,模糊的视线,让他认不出眼前的人。
他剧烈的咳嗽,整个床榻都微微颤动,像是要把肺咳出来一样。
“温霜寒,你这般激动做什么?这不是你自找的吗?”
处处与我作对。
尽管这般毒舌,但是这人还是立刻匍匐在他床榻边,轻缓地拍了拍他的后背。
温霜寒顺势抚上了他的手腕。
温凉的珠玉在他手心划过。
那人及时抽回了手腕,只余下一点凉意,却足以让温霜寒知道他是谁了。
“闻荀。”
只有闻荀的右手手腕带着朱红色的玉珠,长年也不肯摘下来。
闻荀白净的脸一红,不是被认出来的恼怒,只是有几分尴尬。
当初是他说的老死不相往来,如今见他身陷囹圄,危在旦夕,现在又只身犯险前来
“对,就是我!温霜寒事到如今你可有悔?”
听着他佯装生气的声音,温霜寒睁着无神地眼睛望向闻荀。
温霜寒淡淡地说:“你来这做什么?快点出去。”
皇宫禁地守卫森严,你一个叛将,来自寻死路吗?
“温霜寒,你怎么不回答我,你可有悔!”
嘶哑的声音在耳畔振聋发聩。
温霜寒突然想看看闻荀此时的表情。
他的记性一向很好,此时他却突然想不起闻荀是何模样了。
一会是总角游戏的稚子,一会是风流打马的少年,一会又是意气风发的将军。
末了,温霜寒只是摇了摇头,他抬起瘦得嶙峋的手背,指着门外,压低声线,瓮声瓮气地说:“不悔,我不悔,你若是来看我笑话,可以走了。”
每一步都是自己走过来的,为何要悔?
入世,便成了棋盘上的棋子,落子无悔。
只是恨。
恨这世道不公,小人猖狂。
“温霜寒,我就是来看看你,一世聪明,到头来如何机关算尽,反误了卿卿性命。”
门外,雪下的紧。
重甲兵的脚步声逼近。
温霜寒不自觉地动了动,已经被冻的微红的耳朵。
一向波澜不惊的脸上,终于露出了几分慌乱。
然而等到他抬起头时,面上依然不显情绪,甚至语气更加不近人情。
“看你也看到了,门外守卫的禁军快要到了,你还要在这等死吗?”
耳畔席卷起一阵风,眼前模糊的人像已经没了。
闻荀回头看了一眼温霜寒,消失在风雪中。
还是这么倔强,过几日再来救你。
温霜寒暗自松了一口气。
两扇门被暴力推开,摇摇晃晃翕合间发出咿咿呀呀的响声。
急匆匆地脚步停在他的帷帐前。
温霜寒捏紧被褥,却还是猝不及防被人扯下了床榻。
摔倒在冰凉的地板之上。
而后脖子被人紧紧踩住,呼吸困难,稍一用力,他便能立刻死去。
“闻荀呢?”
温霜寒紧闭双眼,一言不发。
许是他的态度惹恼了向来高高在上的皇帝,温霜寒只觉得颈脖上的力道在不断加重。
回顾这一生,向来风光无限的他,最后却要被人践踏至此,屈辱地死去。
“陛下,消消气,温公子快要不行了。”
温霜寒睁开眼,不知是不是回光返照,他的视线变得清晰。
一眼便看到此时说话的人,眼中的得意有多浓。
他不理解。
林云深眼中为何得意,他与林云深往日无仇,近日无冤。
温霜寒被人扯着领子拽起,又被掐着脖子掼在墙壁之上。
“温霜寒,本来以为你能引来闻荀,没想到你这般没有利用价值,那你就去死好了。”
“好,那你杀了我。”
死亡并不可怕。
温霜寒从不惧死。
他只是不明白为何真的有人会愿意为了一个并无太多联系的人,放弃自己的生命。
他也不明白,他被李庭玉亲手掐死之后,曝尸城墙之上时,闻荀为何拼死也要带走他的尸体。
一具尸体,扔在哪里不一样?
看到闻荀死前抱着他,嘴里骂骂咧咧地说:“早知道,老子早点带你出来就好了,你看现在不仅你死得这么狼狈。我也要和你死一起了。”
温霜寒飘荡在外的灵魂,无奈地笑了笑。
当年的戏言一时成了真。
“温霜寒你这种人竟然能够活到现在,真的是奇迹。”
“闻荀,我要死也拉着你一起死。”
来世,我定要早点遇见你。
我们都不会走到今天这个地步。
**
温霜寒没想到自己还能再度醒来。
到底是庄周梦蝶还是蝶梦庄周?
“世子,您的画!”
耳边传来一声惊呼,温霜寒回过神,看着自己斟满的茶水泼洒了一片。
刚刚作好的画已经氤氲了大半张纸。
画中俊朗的少年,已经毁了半张脸。
温霜寒随意拾起画,扔进了一旁的火炉里。
顷刻间,活灵活现画,被火舌吞没,毁于一旦。
年轻的侍从立在他左右,欲言又止。
“有何话说?”
允明不解地问:“公子这画这般好看,没法补救了吗?”
“为何要补救,染了脏的东西,就如同这落了灰的茶水,脏了便是脏了,重新斟一杯,不是更干净?”
允明挠了挠头,道理是没错,但是总觉得哪里不对劲。
“退下吧,我先看会书。”
允明却愣在了原地。
温霜寒倒是不记得允明这时候还是如此的,笨拙。
他只记得允明为护着他,死在李庭玉最爱的林云深手中。
“世子,你忘了吗?你与三皇子等人,约了午后兰亭临泉引觞。”
温霜寒眼中划过一抹异样,若是他没有记错的话,这天正是李庭玉遇到林云深的日子。
他去凑什么热闹。
“去推了,说我身体不适。”
“是,世子。”
允明轻轻关上门,在缝隙间看到公子眉头紧皱,抬手捏了捏鼻梁,看起来颇为劳累。
真奇怪,感觉公子像是突然变了一个人一样。
温霜寒伸手抚上了自己的修长的颈脖,被人踩着脖子,掐死的窒息之感。
他这辈子再也不要重蹈覆辙。
李庭玉我们且走着瞧。
王权霸业,身死谁手,还未可知。
上一世,是他温霜寒,聪明一世,却识人不清。
他把人心看得太单纯了。